第一章 白云之桥
年纪虽小，不过十二三岁，那长相已了不得，依稀竟透出美男子的风采，长眉如刀，目如秋水，只是一张白白净净的小脸绷得紧紧的，神情似乎很不耐烦，他先是站了片刻，居高临下向四周扫视两眼，然后才走下车，举止很是文雅，可见教养良好，一派少年老成的模样。
他竟然看出了她的心思？方才她真的恨得想要那人死了。
黑袍老人忽道：“音凡不来？”
“不知道是哪个派的。”
“我哪里像叫花子了？”小女孩不服气，低头扯着干净却破旧的衣裳，她已经努力洗得很干净了，扎头发的绳子是她捡来的，“神仙大哥给我的法术不灵啦，我要自己去学法术，叫他们不敢欺负我们！”
闵云中不慌不忙取过茶：“这回有两个，掌教还要抢么。”
前来参选的人中，几个孩子格外惹眼。
那乞丐不解气，上去就踢。
知道他不是寻常人，旁边众乞丐乖乖的躲远了些。
“当然。”
冲她微微一笑，转身离去。
小女娃面有怯色，明眼人都看得出她害怕已极，可是那两条小腿仍旧在一步步朝前走。
众人同时朝山门望去。
无论如何，一切都已过去，战乱留下的痕迹终将被岁月抹尽，那段噩梦般的日子也终将被人遗忘。
大道上，一辆华丽的马车行来，缓缓放慢速度，最终停在山脚下，穿着不凡的车夫先下车，搬了个脚踏放好，须臾，车内出来一位小公子，锦绣边的紫衣，小小金冠，腰间束着条雕花镶金带，一看便是出身富贵人家。
南华仙山，数千弟子等候在门外，六合殿上，几十名大弟子恭敬地立于两旁，上头并排坐着三位仙长。
仙门？真的是神仙！小女孩呆呆地望着，直待那雪白的背影翩翩消失在街角。
有这两位在，好徒弟总是轮不到自己，白发老头早已料到这结果，无奈叹气：“两位是看不起我天机处么。”
右边年纪最大的白发老头先开口笑道：“孩子们都还小，师叔设此一关，是不是太难了些。”
须臾，一只手拍拍她的背。
南华派广收弟子，五年一度，仙门收徒向来严格，且以年幼为最佳，正如一张写过许多字的纸，和一张崭新的白纸，更好用的永远是白纸，因此南华派的规矩通常是七至十四岁以内的孩子参选。
干净白皙的手扶着她，一点也不嫌她脏。他轻声道：“受了欺负可以生气，却不该有害人性命之心，知道么？”
下一刻，她就知道了答案。
“他们一定会收我。”
面前的人俯身看着她，一只手放在她肩头，悲伤与怜悯，犹如救苦救难的圣人，又如谆谆教导的亲人。
“仙门的人。”
二人停住脚步。
忽然，一个人声音自远处传来：“楚师兄，小师姐在找你呢！”
小女孩被打倒在地上，滚作一团，却犹自不要命地吞着嘴里的包子，哽得直伸脖子。
那一脸不忍的神情仿佛在告诉她，他不仅是来救她，而是上天派来救所有受苦受难的人的。
车内紧跟着出来个穿着华贵的妇人，黑色长披风，握着条精美的手绢，和别的大人一样，她也拉着小公子柔声嘱咐许久，末了又取出封信放进他怀里：“你爹的信，记得交给虞掌教。”
“……”
谁也想不到，一个小女孩会有这般目光，那目光连恶人见了也要害怕。
小公子沉着脸不说话。
流光易逝，往往只一转身，匆匆就已过了数年。千里之外，仙钟长鸣，晨雾散尽，南华山巍巍浮在云端，远远望去，峰顶笼罩着淡淡的金光。通往仙山的只有一条路，要先登上面前这座大山的山顶，时候未到，山门紧闭，无数人等在门外。
见他看不起自己，小女孩正要再气他，忽然听得耳畔轰隆一声。
小公子脸色越发难看，勉强点头：“知道了，你回去吧。”
中间一位三十来岁，穿着青色长炮，白净面皮，面前竖着柄青蓝色长剑，剑尖朝下悬浮于半空，仙气环绕，六合剑的主人，除了当今掌教虞度再无别人。
“小孩子可怜，怎好欺负她。”
面前的山门已经消失，不，是整座山都消失了，先前看到的漫山郁郁葱葱的树木已经不见，竟变作了万丈悬崖！
从没见过那么好看的脸，完美得不似人间所有，轮廓分明，双眉微皱，一双凤目形状优美，正温和地看着她，其中是数不尽的悲悯之色，他微微曲膝，半蹲在她身侧，作势要扶她，雪白的衣袍拖在地上，黑亮的长发披垂下来，几乎直达腰间，真如九天下凡拯救众生的神仙。
“对哦。”小乞丐们都点头。
左边那位五十多岁，黑袍，下巴几缕胡须，目光冷厉，十分威严，手中亦执了柄暗灰色长剑，形状古怪至极，剑身浑圆无刃，层层竟如宝塔。
……
历来过关的女弟子很少，想不到这次倒出了个胆量特别大的。虞度双眼一亮，嘴角逐渐弯起，就连闵云中那张不常笑的脸也浮现出两分欣赏与自得之色。有眼光的人都已看出来，这两个孩子筋骨奇佳，要认真比，那小女孩反而更胜一筹，仙门中，好徒弟比稀世宝贝还重要，二人都在庆幸这两个孩子没有去别处，来了南华。
虞度道：“这两年九幽魔宫兴起，有壮大之势，他身为护教，责任重大，一心修习剑术，自然无暇，少个人与师叔抢徒弟岂不更好。”连他也称黑袍老人为师叔，可见那老人便是督教仙尊闵云中无疑了。
那是小女孩有生以来听过的最好听的声音，仿佛自天上传来，柔和的，略带责备的语气，更多的却是怜悯，听在耳朵里，温暖又舒适，就像母亲温柔的手抚在身上。
一个小脑袋从人堆里挣扎着爬出来，大约是怕人抢，两只小手拼命将包子整个塞进嘴里，腮帮鼓鼓的，竟然是那个小不点儿。
小女孩误解他的意思，立即挑衅似地嘟了嘴巴，大步走过去。
挨打无妨，不能没了眼睛，小女孩惨叫着，拼命将脸贴在地上躲避。
小公子怒道：“你说什么！”
“你怎么知道？”
“仙长会收叫花子当徒弟吗？”
掌教虞度只笑而不语。
仙长们当然不会伤到孩子，无非是设置第一道关来考验他们，大人们都明白过来，催促孩子上路，无奈孩子们只相信眼睛看到的，哪里知道是幻术，一个个都吓得白了脸，有那胆小的已经哭起来，无论如何也不肯过去。
“虫子，要是仙长们不收你的话，就回来啊。”
数双眼睛倏地亮起。
小女孩亦重重地哼了声：“靠爹娘说情才当南华弟子，不羞！”
妇人不放心：“等山门开了，我再走。”
闵云中道：“话虽如此，也要有人传承衣钵才是。”
小公子愣了下，哼道：“丑丫头。”
他直起身：“就来。”
闵云中似是不舍，半晌大方地一挥手：“女娃虽说麻烦，我座下却还无一个女弟子，这回就破个例，那男娃娃让你罢。”末了又补一句：“看看再说。”
感受到安全，她缓缓抬起脸，大眼睛里满是疑惑之色，别人都不管小叫花的，他为什么要帮忙？
仙长们也喜欢有钱人吗？小女孩有点泄气，对方既然有信，多半就是和掌教有交情，她撇撇嘴，哼了声：“仗着爹娘说情，当虞掌教的弟子有什么了不起，我要当督教闵仙尊的弟子！”
脚下看似是松软的白云，其实走着十分硬实，和走在地面上没什么两样，两个小孩一前一后又走出数十米，前面的深渊连同云桥忽然都消失了，但见一片深蓝色不见边际的汪洋大海，波涛起伏，耳畔是阵阵海风声，海浪声，海鸟叫声。
他轻轻摊开她的小手，在那手心划了两划，再合拢：“这样，今后就没人敢再欺负你了。”
小公子涨红面皮：“我不用信，也照样能当南华弟子！”一甩袖子，大步朝前走：“丑丫头，有本事就跟来。”
南华派本就是四方仙门之首，也是剑仙派之首，镇守通天门，五年前，南华天尊大战逆轮魔尊，终于斩除魔尊，捣毁魔宫，魔族从此无容身之地，再不能横行为害，天尊却也因此重伤身亡，四方同道提起无不肃然起敬。那一战，更使南华剑仙派成为世人心目中的圣地。现任南华掌教，正是天尊的大弟子虞度，虞掌教目前只有八位亲传弟子，其余都是徒孙辈，他早年说过只收九名弟子，因此众人都在猜测他今年大有可能会收关门弟子，而这个关门弟子的首要条件就是，资质过人，胆识过人。
云桥上，紫衣小公子独自走在前面，大约是感觉到不对，忍不住停了脚步回身去看，果然有人紧紧跟在后面，竟是先前那个穿着破烂的小女孩。
虞度亦点头。
原来南华派除了掌教，还有一位督教与一位护教，这位督教仙尊大名闵云中，是南华天尊的师弟，比掌教还要高出一辈，是当今南华派中辈分最高的一位，其择徒教徒之严尽人皆知，门下弟子却个个都大有名气，他也是唯一一位敢与掌教抢徒弟的人，但有资质好的，都会先收归门下。
她说的声音太响，小公子显然听到了，气得小脸青一阵白一阵，待他转脸看清楚之后，目光立即由愤怒变为不屑。
小女孩生平头一次明白了自惭形秽的感觉，下意识垂了眼帘，羞怯地点头。
他们都穿得极其破烂，没有大人护送陪同，当中是个小女孩，十来岁年纪，头发像别的小孩一样用红绳子扎了两个角，由于缺乏营养，干枯而少光泽，瘦削的脸蛋也黄黄的，惟独那双大眼睛光华闪闪，天真机灵，透着几分淘气。
城里街头，几个乞丐有气无力地坐在墙下，面前破碗内都空空的。
大人们比孩子还紧张，将叮嘱过的话又反复叮嘱了好几遍，人人都希望自家孩子能好好表现，拜个好师父，若能被掌教和几位尊者看中，那就是莫大的运气了。
悬崖深不见底，茫茫一片，但闻风声隐隐，险恶至极。
许久，人堆重新散开。
白发老头叫苦道：“两位又忘记我了，可怜我天机处无人。”
神仙在变戏法呢！小女孩惊讶地眨眨大眼睛，腼腆地看他，疑惑。
仙长们要收胆识过人的徒弟啊！小女孩记起来，连忙朝小伙伴们道：“天黑了我还没回来的话，肯定是南华山的仙长们收我当弟子啦，也可能……摔死了，你们就自己回去吧，谢谢你们陪我走了这么远。”千里之外赶来，一路行乞问路，走了整整三个月。
小乞丐们点头。
小孩五六岁模样，乱蓬蓬的头发，黄黄的小脸，看不出是男是女，因为没有肉，那双眼睛就显得格外大，整张脸上似乎只长了双眼睛，眼睛毫无光泽，脏破的衣裳遮不住身体，两条小腿露在外面，由于长期受饥饿的折磨，瘦骨嶙峋，如枯柴一般，上面还有多处青紫的淤伤，披着空空的衣裳，整个人活像一根枯萎的草，几乎被冷风刮跑，让人怀疑这样一个小不点是怎么活下来的。
小女孩白着脸，迟疑。
还有个位置一直空着。
历时二十年的人间浩劫过去，天魔永远消失于六界之中，山河愁云散尽，万物复苏，满目疮痍的大地终于有了一线生机。逆轮魔宫被摧毁，魔族溃散解体，化身遁入人间逃避仙门追杀，徒留残垣断壁，荒村死镇，和无数个残破的家，死于战乱的百姓不计其数，或是死了儿子，或是死了妻子，有死于魔族手上的，也有死于仙门手里的，新坟处处可见，一派劫后余生的景象。
闵云中立即道：“这两个孩子资质非凡，要他们去学卜测占算，太过可惜。”
见她无事，他微微弯起有型的唇，微笑中透着一丝安慰，扶着她起身。
周围的乞丐都忍不住退了步。
不出意外，第一关就淘汰了一大半人。
掌教言出必行，惟独这句话是次次都不算数的，遇到好的又找借口抢走了，白发老头苦笑。
虞度答道：“或许会来。”
挨了两脚，地上的小女孩惨哼两声，猛然抬脸瞪着他，那双大大的眼睛此刻幽深不见底，其中涌动着的，竟是罕见的浓烈的杀机，令人胆寒。
那是一座白云铺就的桥，直通向对面，一眼望不到尽头，桥面宽只有三四尺，虽说行走足够，可是这么高的悬崖，周围又没有护栏，万一不慎失足摔落，必定就粉身碎骨了。
“虫子，你真的要去吗？”
忽然，一股力量凭空袭来，将大乞丐推了开去，旁边乞丐们看得目瞪口呆。
右边座位上却是个七十几岁的老头，须发皆白，面容和善，手中只拿着一卷黄旧的古雅的书。
有了第一个和第二个，后面一些胆大的小孩子都陆续跟上，当然更多小孩是死也不肯去，那些大人们无奈，气得纷纷骂“没用的东西”，打了一阵，到最后只得带着他们回去了。
“起来，不怕。”
忽然旁边传来一声嗤笑。
小女孩有点伤心，再不看众人，咬牙踏上云桥，一脸视死如归的模样。
上面有座桥。
“他们有信，虞掌教肯定要收他当关门弟子了。”
再看时，那小公子已经率先走上去了。
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，引得众人纷纷侧目。
左边长相严厉的黑袍老人道：“宁缺勿滥，贪生怕死之徒要来何用。”
大铜镜上，两个孩子一前一后走上云桥，当先是个紫衣小公子，富贵人家模样，神情昂然；后面那个年纪更小，竟是个穿着破烂的小女娃。
“虫子，他爹认得虞掌教。”
大乞丐骂：“又是这小丫头！”一耳光扇去。
说话声虽低，周围却已有不少人听到，都议论起来。
……
其中有个小孩。
虞度笑道：“师弟莫多心，下回让你便是。”
“谁怕！”小女孩快步跟上去。
二人说话间，白发老头忽然“咦”了声，赞道：“这两个孩子不错！”
小女孩白着脸，大眼睛紧紧盯着前面的他，两条腿微微颤抖，却仍坚定地朝前挪动，似在努力追赶。
殿前大铜镜上清晰地显示出孩子们在云桥之前迟疑的场景，三位仙长面上都不动声色，不紧不慢地用茶，那眼睛却都时不时朝上头瞟。
几乎是同时，乞丐们全都扑过去，犹如饿极的狗看见肉骨头，混战成一堆。
小女孩扬脸道：“你本来就拿了信。”
重任在身，方才感受到强烈的煞气，以为是逃散的魔族要来打魔剑的主意，想不到竟是来自于一个小女孩，实在有些不可思议，要不要告诉师父？
黑袍老人皱眉：“他还是不收？”
她看得发呆了。
光华闪过，手心依旧空空。
……
虞度笑道：“师叔要哪一个？”
“虫子，这怎么过去，会摔死的！”小乞丐们也惊叫。
从未见过这么胆大的女孩子，小公子终于收起蔑视之色，有了几分意外，上下打量她。
那乞丐也心虚：“总拿眼睛瞪谁，我弄瞎了你，看你还瞪不瞪！”说完过去将她按住。
有人走过，丢下半个包子。
“我胆子大啊，”小女孩挺胸，“他们喜欢胆识过人的，我胆子很大。”
大乞丐恼怒：“谁！”